父亲成为弹棉郎,是宿命,是无奈的选择。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与两个同伴,身挎一架大木弓,只身从家乡出发,沿沅水逆流而上,来到了上游300公里湘黔交界的舞水河上游的小县城。发源于自贵州高原西来的流水,在这里划出一个大大“几”字形。
他喜欢有水的地方。他回忆说,那时看到静静的舞水河,感觉有些醉人,靠河上游两岸全是山,草岸青青,河边有滩涂和大跳石,站在岸边,可以清楚地看见水里的石头和游鱼。每年夏天,一大群男女老少都会去舞水河里游泳、嬉戏。
河对岸是龙溪口古镇,古镇兴于明末清初。古城尚存的古建筑依旧古朴。“外白、内静、马头昂,黛瓦、坡顶、封火墙;翘角、飞槽、浮雕美,画栋,雕烫且大方”的老房子,细节处处体现了元明清时代与民国时期的建筑文化特征。这种建筑叫窨子屋,是侗族创造的民居建筑,为湘黔赣地区的特色传统建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整条街上,照相馆、旅社、绸缎庄、肉铺应有尽有。有诗云:“龙市赶墟来,一哄人声满。夕阳下空山,乱踏昏烟返。”描写的是龙溪口市场赶集之日,行人熙熙攘攘,市场爆满,直到夕阳西下,人们才裹着黄昏薄薄的烟雾纷纷踏上归途。
1.
父亲出生在湖南邵阳乡下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一色的青瓦,一式的木构,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分立其侧。一厢为厨,一厢为厅,加上长长的门廊,便浑然一体。庭院内两处花坛,广茂花木,与屋前屋后的樟木桂树相映成趣。在那时,拥有如此宽敞别致的住所为富裕之人。
听人说,父亲出生在初夏的子时,雷雨交加,木屋卧室里的油灯忽明忽暗,躺在床上的祖母大汗淋漓,欲生难产,接生婆拼力良久,使尽了浑身解数……父亲出生时,接生婆用衣袖擦了额头上的汗,嘘了口气:“这孩子八字大,恐怕……”
父亲近两岁时,他的父母下决心割舍亲骨肉,抛弃了他。在我看来,可能是一个又一个相命先生的玄说,让我的爷爷奶奶和亲戚们越来越感到恐惧和不安。我相信,奶奶此刻肯定泪水涟涟,痛哭流涕,多么的痛心难忍……
年幼无知的父亲被送往一个陌生之地,来到三十华里之外的周家。周氏母亲当时还是一个缠足的小脚女人,“摇风摆柳”的姿态,仍显精神、干练。她30岁那年,丈夫殒命,膝下无子,突来的变故令她悲从肺腑生,泪向枕边流。
在养母周氏的精心呵护下,父亲渐渐长大。读书时,他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更是凤毛麟角,但完成了高小就辍学了。酷爱读书的父亲哭着要读书,养母无能为力。
离开学堂后,父亲开始干农活,为孤单体弱的养母分忧。十五六岁时,他开始学弹棉花手艺,跟师傅走村串户,混口饭吃。他弹棉花手艺也日日精进。
二十岁那年,父亲的养母托人给他找了个对象,小他五岁,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属扫盲对象。
父亲个性倔强,他不甘心在一个偏狭的地方度过一生,决定背井离乡,去远方寻找自己更丰富的人生。他要抗命——在家乡故土上一辈口中,命中注定不祥的传言给父亲留下了无法抚平的伤痛,让他愤懑不已。
2.
几经漂泊,他与一起闯荡的两位老乡在舞水河畔这个陌生又神奇的地方驻足下来。秋冬旺季,他每天早上7点钟动手,将大木弓悬吊在一根三尺长的细竹上,细竹由一条软布缚在后腰上,然后,理理衣领,揉揉手掌,挽起袖管,取出木槌,左手扶弓,右手挥槌捶击弦线。挥挥舞舞、起起落落之间,一直忙到晚上10点才收工。
刚开始的时候,周围的人听到大木弓发出的美妙弦音,一浪接一浪,如轻薄的石片在碧蓝的水面打水漂,嘘嘘呲呲,轻轻盈盈;像玻璃弹丸掉在光洁的水泥面上,叮叮咣咣,弦弦透骨;又似五月山涧的洪水,奔腾汹涌,咆哮怒吼……人们觉得非常新奇,感觉沉浸在奇妙的乐曲中。时间长了,听厌烦了,“乐曲”入耳变成了噪音,左邻右舍骂骂咧咧。所以到了后来,不论旺季还是淡季,父亲他们不得不缩短时间,只能白天制造“音乐”——啊,不,噪音。
久而久之,体力消耗大,效率不高。一天下来,很累,很辛苦。父亲突发奇想:人多力量大,不妨组建一个合作社。思路一出,得到大家的认同。三年的时间,父亲的弹匠队伍扩大到了二十多人。壮大的人员来自异地熟练工,当地学徒以及配偶。
后来,当地政府看中了这个弹匠队伍,决定转为集体厂子,建立县弹絮厂,当时在职的所有员工转为城市户口,其中包括我的母亲、我和弟妹们。父亲自然成了弹絮厂的头,他当时的心情,好像喝了蜜一般。我那时还只4岁,体会不到,听母亲说他那天多加了道菜,买了瓶高度白酒犒劳自己:他终于成为国家职工了。
有一天,当下手的母亲发现父亲对一床棉花多弹了一遍,多用了一倍的时间。母亲感到奇怪,父亲握大木弓弹弦的右手停不下来,除了一浪一浪的声波外,又仿佛听到喃喃的唱声,交织缠绕。母亲仔细听,隐隐听到一首歌:弹棉花哟弹棉花,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呀,棉被好了姑娘要出嫁哟。弹棉花哟弹棉花,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哟,旧苦命哟弹成新生活呀,要感谢咱们的共产党哟共产党……
听着听着,母亲的眼睛泛起了泪花。
3.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一天,下班后的父亲带我去河里游泳。舞水河离我们家里只两百米,那时喝的、用的、洗的全靠这河水,这条河是当地百姓心中的生命河。生长在河边的人,从小就开始学游泳,大家都是游泳健将。那时候,舞水河的水很温顺,淡蓝的水清澈透底,深水的鱼总是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父亲扶着我下了水,河底的石头大小不一,高低不平,有的滑溜溜的,有的角尖尖的,还有的高高地突起。人在水中可不怎么好走,一会儿滑跤,一会儿被尖石戳,一会儿又撞上几块大石头。游泳的人很多,孩子们一个个像小泥鳅似的,在水里追来逐去,又喊又叫,玩耍嬉戏。
那天,父亲遇到机械厂的龙师傅,龙师傅大学毕业,在当地小有名气。他们聊着聊着就一起走了,把我忘在河边,我哭着叫爸爸,嗓子喊哑了也没见他的身影……后来,母亲骂父亲脑残、笨蛋!
遇到龙师傅,父亲的脑子打开了一个洞:想着把大家从繁琐的手工中解放出来,把弹棉花过渡到半机械化。他们构想着拥有去籽棉机、磨盘机、铺纱机。当时,市面上还没有这类先进的玩意儿。
龙师傅尽心尽力,悉心研究。不久,一台电动去籽轧花机研制成功,试用一段时间,父亲等人提出了许多改良意见。后来,又相继研制了初棉蓬花机、电动大磨盘机、铺纱线机。这些机器的出现,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弹一床2米×1.8米的棉被从原来的两小时多缩短为一个小时。
弹絮厂当时是非常吃香的地方,旧被翻新、添丁添被的需求缺口大,尤其是结婚嫁娶的,更要老师傅亲手定制。像父亲这样的名师傅,找他带学徒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当时的弹絮厂,虽然经父亲他们的开拓创新已实现了半机械化,工艺难度降低了,学徒期也缩短了,但他的大木弓还保留着。有的手艺是机械替代不了,一床好的棉被,在手艺人看来,没有大木弓的加持,就缺少了神韵,缺少了生活的气息。
我七岁开始上学,看得出父亲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我很早就体会到父亲的梦想与渴望,说白了,就是要我好好读书,“笋子超过竹子”,远远超过他。
我那时毕竟年纪还小,自控力有限,该玩就放肆玩。每当夏天,舞水河成了我的天堂乐园,几乎天天泡在水里,与一群小伙伴嬉水打仗,捉鱼、翻螃蟹,比赛用薄石打水漂,到水深的地方高台跳水……整个夏天,身子晒得像木炭。
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记性好,接受快,字好看,每每受到老师的表扬,特别是数学比赛每次都拿第一。到了高中进了尖子班,父亲喜不自禁,还念了刘禹锡的一句诗:“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失利,没能上大学,父亲要我跟他学手艺,当时我的心情极差,没作声。父亲这个“弹棉郎”,称得上是位技术精湛的手艺人。小时候印象很深: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一勾线、一弹压,一堆堆棉花在他这个“弹棉郎”的手里变成了一条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被褥,这充满了魔法般的过程,让儿时的我惊讶不已。虽然我打心底佩服弹棉花这门手艺,但因为太苦太累太脏,而且地位不高,所以要我从事这行当还是不太乐意。
一天傍晚,父亲来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有句话叫作‘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千年留传下来的古训,意思是说娴于一技,走到哪儿都不怕饿死。再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未必只有读书高。”
父亲的这番话不无道理,我家里姊妹多,家境困难,自己也快成年了,也该为父母分忧了,趁机掌握一门手艺也不碍事,于是就答应了父亲这个师傅。
弹棉花这手艺,就像裁剪一样,手艺好的裁完就有样,手艺差的怎么裁都不行。弹棉花的精要在大木弓上,这大木弓在北方大多采用自然生长的弯曲树木制作而成,而南方弹棉花的弓基本用竹片。弓弦都一样,使用牛筋。弹花者腰系板儿带,一根竹条系在身后,高出头顶两三尺。竹条超出肩膀的部分向前弯曲,用来悬挂弹棉花的弓。用传统弓弹棉花,仿佛全身染霜,发梢、眉头都会沾着棉絮,像个雪人。
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开始学使用大木弓。首先准备好在弓上装弓弦,然后绷紧,卡上插销,给弓弦涂上一层黄蜡使其光滑,这样粘上棉胎就不容易缠死。木制的棒槌前面是一个圆头,圆头上有凹槽,弹棉花时,以右手拿木槌敲击弓上牛筋,再随手一拉动,弓弦就弹了起来。师傅说,这时要摈弃杂念,全神贯注,心神合一,一气呵成。不然棉花总是缠住弓弦,就要停下来用小刀戳开……
每一天,我都背着大弓练习。
有一天,我抱出一床旧棉被,拆解,撕碎。我右手拿起手棉锤,放在弓弦上,弓弦低吟,像风吹过山谷,我又重重地捶了三下,弓弦有些急促,带起了棉絮。一旁的父亲讶然看着,想说什么,但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接着,我开始急促地敲击弓弦,手中棉槌像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刺破了棉被,棉絮在空中飞舞,如狂风骤雨,落个不停。
“好,太好了!”这次,师傅终于满意地喊了出来。
屋外的滂沱大雨,戛然而止,空气中还有雨珠在缓缓下落,在接触到脚下泥土的时候,瞬间被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不曾下过雨。我走出弹棉房,站在屋檐下,看着潺潺流下的溪水,仿佛听到刚才屋里传来的动听的歌谣。
当然,我没有放弃考大学的念头,晚上挑灯夜战,书本总是不离不弃,看书一直到半夜才睡。后来,我终于圆了大学梦。那天,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向父亲报喜,父亲露出了笑脸:“你这小子,去吧,到大学里能够学到更高深的东西。”
4.
那年,端午节过后,舞水河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头咆哮奔腾的猛兽,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横冲直撞。龙溪口码头西街的吊脚楼边,汹涌、浑浊的河水已漫过西街,呼啸着席卷而来。这时,在码头一带围着很多人观看,不时有人扑向河里抢回上游冲下来的木头——他们把绳子绑在身上,另一头绳子固定在石柱上,他们一跃而下的身影让围观的人群时不时发出惊呼和赞叹。
第二天,由于下游在建电站告急,如果持续开闸会冲击电站,带来灭顶之灾,于是合闸保护,通俗地讲,就是舍卒保车。然而,上游暴雨不止,洪峰一浪接一浪,我们城市的水位不断增高,地势低的建筑物已进水,就要从一楼漫进二楼……
弹絮厂是低洼地,也难免一劫,父亲的大木弓就躺在厂里,父亲焦急万分,但水势实在太猛,他不敢轻举妄动。再一天,一大早,洪峰减退些,父亲来到厂里,见到几架木弓躺在浅水中,歪歪斜斜地荡漾着。仔细辨认,没有他的弓。再搜寻,仍然没看见。他在浑浊的泥水中左冲右突,绝望得像一头困兽。
立在泥水中,愣了半天,他歇斯底里地狂吼:“我的弓啊,我的弓……”他呜呜大哭起来。雨水、泥水、泪水汇合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成了一张三花脸。
后来的一天,父亲独自来到洪水洗礼过的河边。河边没有了草,也没有了树,温顺的河水缓缓流淌。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蹲了下来,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后来,我在河边找到他,我走过去,伸手拍在他肩上,他缓缓回过头。我说,我们早就不弹棉花了,大木弓的使命完成了。他想了很久,才点点头,说了一句乍听之下有点啼笑皆非,仔细琢磨却寓意深远的话:是啊,一个时代结束了。
是的,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启了。
(作者单位:湖南省新晃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