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生死桥》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李碧华的文字是有妖气的,《生死桥》像一朵诡谲绮丽的花,通篇散发着凄冷的香。沉沉的,凉凉的,入了骨髓的魅惑,触目惊心。
她在写戏。而我,在看戏。颤颤巍巍地捧着一本书,看那些角儿借尸还魂般悉数登台,把人生这一至为荒唐的戏份反复上演。未及轮回,已受尽轮回之苦。
一座天桥,三个戏子,三枝签文: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
唐怀玉,牡丹,宋志高。那些可以预示他们命运的蓍草,自一出场就被一只黑猫搅和掉,仿似他们命运一样彼此纠结,彻底混沌。但,这令人惶惑的宿命,一语成谶。他们一度不相信宿命。他们最后,还是输给了宿命。谁也没有逃得过。
唐怀玉这男子,空承了一副好皮囊。从北平到上海,他不是没有在名利场上风光过的。然而说到底只是弹指刹那的绚烂而已,还来不及升腾至高空,就已经近乎湮灭了。
十里洋场原不过是一只暗蛹,说不准最后是要化蝶冲天,还是坏死茧中。上海这样大的舞台,他这样的雏儿,充其量只是一个跑龙套的,金啸风这个角儿没有点头,大局岂由得他来驾驭?岂由得他一手江山,一手美人?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生。失去的已经失去,能抓住一些是一些,只要寻得一丝安慰,生活里那个猝然被掏空的大洞,才能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一点一点地填补上。
可是牡丹给不起他这样的安慰。她这个倔强而任性的女子,不惜辜负宋志高的真心,不顾一切地奔赴上海追寻她的怀玉。然而彼时的他虎落平阳,正和段娉婷如胶似漆。
她十二分明白,她的荷包缝不住他的魂。他和她已经恩断爱绝,万念成灰烬,风一吹就散。唐怀玉早不是以前那个在陶然亭练功的青葱少年。虽然他也曾那样爱她,可是为了情义,他放手了。你可否觉得似曾相识?年轻的时候我们放弃得这样轻易,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放弃的是一整个人生。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他的心已经大了,野了,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只想海天阔地地肆意驰骋。小小的北平,已经装不下他一颗比天高的心。
哀莫大于心死。她一狠心留在了上海,心心念念要把唐怀玉与段娉婷踩跺成泥。她终是等到这样的机会。她投入金啸风的怀抱才换来今日的咸鱼翻身。她当上了土布皇后,当上了电影制作的总舵主,气焰高得火烧火燎,誓要把他们烧成灰。原来爱情,总能把人逼上梁山。
《生死桥》让我想起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同样是天桥底下讨生活的男女,丹丹身上有凤喜的影子,渴望出人头地,过上风光体面的日子。指望不上自己,总要指望别人,豁上自己,却争不过命。命之所定,谁的人生不是一场戏。剧终,人散场。那些繁华得失,转瞬已成空。
金啸风坍台了,那个曾经一度叱咤整个上海滩的大腕。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时刻,漫天盖地的只有一个不相关的女人,宋牡丹。
他为了她,竟是把他的一生都赔进去了。多年以前,金啸风逼得他的初恋跳黄浦江。多年以后,他自己死在了初恋的影子宋牡丹手上。这万般轮回,就像他初恋的魂儿又活了过来复仇一样。她让他服慢性毒药,他不是没有识破。可是他爱她,也便抵了万般周旋……
三年约,如期。唐怀玉,宋志高,牡丹。三人终于又一次同时站在了北平这一块土地上。曾经信誓旦旦,我们三个人都不许变。可是哪有那么笃定的事呢。人间桑田日日换,有谁敌得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心高气傲的唐怀玉,眼睛被石灰生生烧瞎,不过是杭州制伞厂的一个普通工人。从此身陷段娉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心里爱的那个人都不在身边,只剩得相思如扣。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全没了指望,只道自己是一个无穷无尽,无晨无昏的无底深渊。
牡丹服毒自杀未遂,反染上鸦片毒瘾。牡丹,牡丹,花至荼蘼,这么快。21的年岁,也曾貌美如花,只听得旁人喊她一声大婶,只这刹那一室空气冷到成冰。
三年如梦。如一个不可理喻的噩梦。一觉醒来,那些青梅竹马的,如花的时光已经生生被抽调了。人生,恍惚着走到了尽头。白茫茫的一片。如雾。一回头,眼湿了,心也湿了。
幸福的是段娉婷。千般用尽,她终于把那个爱的男子逼成了柴米油盐的丈夫。当然爱情,有时候是需要一点段数的。遭遇一个优柔软弱的男子,必得用毒辣狠绝的手段来驾驭美色,才能得偿所愿。她的脑袋是空空洞洞的,心却被填得满满的。地老天荒,唐怀玉在她手上,没有人可以抢得走他了。她这只寒蝶,成功破了蛹,化了蝶,可以与他相依过尽白茫茫的一生。
可见段娉婷这个女子,是文火上煎的那一味药,倒进三四碗水,熬了半天才炼得一碗水,过程虽然漫长,但慢慢,慢慢地熬,也便熬出头了。
你看,幸福总是俗气而简单。谁的人生,不是一出轮回的戏?人生本不能十全十美。如若,能赢得自己想要争取的一分,就已经足够。苍白人间,人未老,心已荒。抬头望去的那一轮明月,明月下的他和她,你和我,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