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御花园中的鎏金獬豸
大概是1995年前后的事。顾炎武先生故乡千灯镇镇郊的一片旱地改成厂区,在建设中突然发现有两匹石马和一匹獬豸出土。根据现场分析,石兽曾经站立在墓室的甬道两旁。墓地已被建筑物覆盖,失去了挖掘的机会。墓主顾济,是顾炎武先生的先人。据史书记载,顾济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考中进士,官至刑部给事中。顾炎武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出生,比他小了六辈。然而他的代表作《日知录》中,有“吏胥”“法制”“言利之臣”和“廉耻”“除贪”等多则,引用大量史料论述廉政和法治,给人警醒,显然是受到了先祖的影响。
獬豸,又称解廌,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据说它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只长一角。獬豸怒目圆睁,能分辨是非曲直,识别善恶忠奸,一旦发现奸邪之官,就用角把他触倒。《太平御览》所引《神异经》曰:“东北荒中有兽,如牛,一角……似熊。忠直,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獬豸。”东汉王充《论衡·是应》中也说,所谓獬豸,是一种只长一角的羊。被誉为中国司法鼻祖的皋陶,在处理诉讼时,遇到难以决断的案例,会借助一角之羊,去触倒有罪之人。秦汉时期,执法官员往往在头上戴一种名叫獬豸冠的帽子。到了清代,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不仅头戴獬豸冠,还身穿绣有獬豸图案的补服。无疑,这是司法“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
顾济的墓地出土獬豸,显然因为他生前是司法官员,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神兽依然助佑他主持正义。
日本汉学家白川静在他的《汉字的世界》一书中,转述了一个原载于《春秋》的典型事例。齐庄公有一个叫壬里国的大臣,与另一位大臣中里缴足足打了三年官司。因为案情难以判断,齐庄公便让獬豸听他们自读诉状。中里缴的诉状还没有读到一半,獬豸就用角顶翻了他,于是齐庄公判决壬里国胜诉。
白川静认为,这可以称作羊神审判。他说,善、義、美等汉字,都从羊,它们也都含有一定的价值取向,不难推测古人的羊神审判是确实存在的。善,《说文》原意指在诉讼中进行定罪。“善,吉也。从誩,从羊。此与義同意。”关于誩,《说文》曰:“竞言也,从二言。”所谓“从二言”,并非单纯地指口舌论战,更多地是指立誓,竞相在神明面前祈祷、盟誓。
我们的古人在创造汉字时,将这种以角触断罪的神判,用会意的方法放进了古代“法”字的结构中,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为:“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解廌兽,即獬豸,似牛、似熊、似羊,历来众说纷纭,但无不代表判断曲直的法律。边傍从水,比喻平如水。法律对任何人都公平如水,如果遇到不平,就应该坚决除去。所以“法”字包含了“去”。建议有兴趣的读者看看“法”的古体字。
由獬豸、羊神神判到“法”字的含义,显示了古人立法、执法的原始状态,未免带有神话传奇色彩。然而其厘清是非曲直,坚持法律公正的核心,历经漫长的岁月变迁,从来都不曾摇移。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有一则题为“大臣”。他说:廉洁不过是作为大臣的节气,左丘明称之为忠,诸葛亮以为无负者,其实是认识到作为大臣欺君误国,必然是从贪于货赂开始的。
顾炎武认为,倡廉当自大臣始。换成今天的语言说,有高官做榜样,地方自然会效法:“记曰: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故欲正君而序百官必自大臣始。”大臣是不是廉洁,必须“考其生平,而定其实行者,惟观之于终斯得之矣”。也就是说,不在其言,而在其行,并且能终身守之。既然选择做官,就应该终身恪守廉洁的节操。“杜黄裳元和之名相,而以富厚蒙讥。卢怀慎开元之庸臣,而以清贫见奖,是故贫则观其所不取,此卜相之要言。”至今读来,依然让人感慨良多。
顾炎武用精准的语言,刻画了杜黄裳和卢怀慎的为人。我们暂且搁下卢怀慎,谈谈杜黄裳。他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的名相,曾向皇帝奏请,处理在川中作乱的刘辟时,建议不以中官(指宦官)监军,而是要求以法度整肃地方的藩镇诸侯,收到了理想的效果。然而,“除授不分流品,或官以赂迁,时论惜之。黄裳殁后,贿赂事发。”(《旧唐书·杜黄裳传》)悲摧的是,杜黄裳生前是名相,死后不久却暴露出受贿的罪迹,并且栽在他儿子杜载的手上。
史称:“御史台奏:前永乐令吴凭为僧鉴虚受托,与故司空杜黄裳,于故州邠宁节度使高崇文处纳赂四万五千贯,并付黄裳男载,按问引伏。”受贿的四万五千贯,经中间人转了几个弯,交给他儿子杜载。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并没有太激化,受贿的钱物追回了,杜载也被从宽处理,释放回家了。然而,对于享有盛誉的名相杜黄裳而言,晚节不保,毕竟十分可悲。尽管未必称得上是臭名昭著,但受贿贪财,令人蒙羞,给予人们的教训已非常深刻。
不论有形还是无形,獬豸应该永远令人敬畏。失去敬畏之心,甚而法度只对下不对上,就成了一纸空文了。